摆渡人慢慢地划着桨，不时看向他身后的灵魂。

那是一位老人，手腕上系着一块红布条，坐在船尾，正微笑地看着他。一只孤舟，两个人，漂泊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。

“我们要去哪？”老人轻声询问。

“一路往回走，回到灵魂渴望栖息的地方。”摆渡人回答道，“我们将走到记忆的深处。”

灵魂那经岁月蹉跎而浑浊的双眼，逐渐明亮起来。“我们在海上，”她低声说道，忍不住回望，又转过头，雀跃地重复，“我们在海上啊——回家的路！”

他们一路向前，有一条船自远方向他们驶来，借着月光，依稀可见船上人头攒动。“啊！我们会和他们撞上吗？等等——”她惊叫出声，眯着眼，犹疑道，“这艘船真熟悉。”

“这是你的记忆。”摆渡人提醒她。

“是的、是的……我想起来了。”灵魂轻声说。这正是载她离开故里的那艘船。

两船相迎，摆渡人的舟楫显得如此渺小。“我们要去哪？”他们抬起头，眼边擦过一抹鲜红的亮色。出声的小女孩挤在甲板上，抚舷远望，海风吹起她的乌发，乌黑的眼眸中盛着家乡方向的一汪水月。

老人低下头，月光似雪，星星摇摇欲坠，落她满头银白。代马常望北，狐死尚首丘，夜夜明月，在她的梦中，也总是漫长。那艘喧嚣的大船驶在与他们背离的道路上，渐渐没入深沉的夜色。

起风了，黑夜中海浪卷起它的呼号，又呜咽着沉入海底。月亮在云层的掩映下淡了颜色。老人的手攥紧，忽然又放松了，褪色的红布条缠在她伶仃的手腕上，随风飘扬。孤舟迎着海浪声前进，如同逆风而行的人。

船终于穿过海峡，进入港湾，抵在海岸上。摆渡人引着老人，朝大陆深处走去。

四周高楼林立，在黑夜中肃立着。年迈的灵魂眯眼打量着周遭的一切。记忆似乎随着远去的船只逐渐模糊了，她开始不安起来。她跟在摆渡人的身后，感受着身边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向后远去。当老人踩上湿软的红褐色土地时，灵魂中沉积着的岁月落在脚下，踏着回家的路，思念如秋山落叶，沾她满身。

他们走到一棵树下，老人粗糙的手掌细细抚摸着同样粗砺的树皮，将手腕上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系在树枝上。红色的布条像海洋那端寄来的邮票，亲昵地紧贴着大树，要将生命璧还。

远方笑声泠泠，他们抬眼望去，那女孩似从模糊的天光中奔来，发上的红布条迎风飞舞，如飞燕还乡。她手上捏着一块锐石，蹲在树干前。

那小女孩边划边读着：“少小离家……老大回。”

这是她曾学过的一首诗。

摆渡人说：“我听过这首诗。”他跟着吟诵，“乡音无改鬓毛衰。”

“儿童相见……不相识。”老人的声音接上。女孩全神贯注地盯着树干，磕磕绊绊地继续读道。

稚嫩清脆的童声与苍老的声音逐渐重叠，隔在远远乡，结在深深肠：“笑问客从……何处来。”

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，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，终是落叶归根，尘土相依。

“笑问客从何处来……”

他轻吟着，荡起双桨。

摆渡人从海上来，又往海上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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