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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史春秋】

祖父的年代

2023-06-06    来源:《永春文艺》(2022年)    作者:陈文海  浏览次数:531

(一)土匪年代

我的祖父,出生于1926年。

据《永春县志》载:民国15(1926),春,虎患猖獗,疫病流行。7月,鼠疫流行,附城十里内死亡近千人。

祖父的出生,伴随着虎患与鼠疫;而他的长大,则是伴随着土匪。

打他记事起,附近的人家算下来,也不过五六户之数。家中无地,吃的无非是一些野菜汤、地瓜、芋头之类。

大米属于稀缺品,一户十口之家,一天只有约一斤大米,作为主食,且还不能稳定供应。

但就算是这样的人家,同样逃不过土匪的关照。

祖父小的时候,他的祖父是一家之主。在一次走远亲时,被德化的一个土匪给劫走了。

德化就在我老家隔壁,更是多山之地,土匪啸聚山林,为害乡里。

祖父的爷爷,也就是我高祖,被劫走之后,土匪来人,通知他这一家,带着指定的财物,前往当地的一个山头赎人。

家中大儿子带了家中仅有的一些值钱东西,到了指定地方,将东西放在篮子里,从山下往山上吊上去。但因财物太少,土匪不肯放人,只将赎人者驱赶了回来。

但所幸当时并没有做出撕票举动,我高祖被留在土匪窝干活,被生生关了五年。五年过后,被放了回来。相比去时,多蓄了一把大胡子。

后来,高祖索性再也没剪过胡子,一直留了下来,直至带入尘土。

除了绑票勒索之外,土匪另一件经常做的事,就是拦道设卡,劫掠钱财。

土匪,一般与山头相互联系。有一片山,就有一股土匪,或大或小,几人至几十人不等。那时候经济落后,交通闭塞,所以基本隔一片山或者一条水,就能划分出一个势力。

故事里的“此路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。要从此路过,留下买路财”,现在听来仿佛笑话,但当时却是对当地居民最大的威胁之一。

我听爷爷说,那时候,每走一条路,都是一种探险。土匪们会卡住山路或者水路,等你经过时,身上有财物则劫掠一空,没有财物,就给你来上两巴掌或者踢一脚,发泄心中的不满。

你还得陪着笑,口称对不住,身上没钱亏待了大爷。

有新衣服不敢穿出门,赚了钱不敢带回家。

土匪年代,一个活得战战兢兢的年代。

“民国22年(1933),旅菲华侨陈清机、吴增炎等筹资25万元,成立安南永公司,计划开采天湖山煤矿,呈报中央实业部批准。后因交通不便,匪祸频仍,未能实现。 ……913日,德化股匪300多人围缴四班(今介福)民团枪械,掳杀群众81人。”——《永春县志》

(二)战争年代

1937年,日军侵华战争爆发,战火一度绵延到永春,但也基本限于县城部分。

老家因地处高山,人丁稀少,战略价值太低,因此未受战火波及。

但这并不意味着山民们不受影响。

国民党军队开始抓壮丁后,同样波及到山里。那一段时间,村里年轻的男人们白天都跑到山上去躲着。

爷爷的邻居,有一户人家,三个儿子,年龄最小的那个先天不太灵活,自小便是跛脚。他们兄弟三人,一开始也同样是天天躲进山里。

后来,跛脚的三儿子不想躲了,估摸着自己一个瘸子,走都走不动,上战场又能干嘛,抓壮丁估计抓不到他身上。

抱着侥幸心理,他选择在家待着,并没有进山躲避。

“后来还是被抓走了,再也没回来过。”爷爷说。

但其实第一批抓壮丁时,整体还是相对宽松一些的。家中只有独子的家庭,是不抓的。其他的,按照一户一个人的名额,一家一家征派过去。

当然,如果真不想去,也不是没有办法。

六担稻谷,换一个名额。

如果家中有孩子被抽中,上了名册,你可以找人顶替你孩子,支付给顶替人六担稻谷即可。

村里曾有一个腿脚利索的年轻人,为了挣六担稻谷给家中父母,帮人顶替入伍。没过几天,居然又回来了。村里人一问才知,部队出发后,在行军途中,一次下大雨时,直接跑入山林,侥幸逃脱。

当逃兵有成功的,也有失败的。有人在路过水边时,直接跳入水中逃跑,岸上的人一梭子下去,浮上来一具尸体。

后来征兵更惨的时候,就不限于一户一口了,看到年轻、能干活的,就抓。

村里有几个人参加了队伍,主动或被动的都有,但大部分人,后来都没了消息。

“失去消息的,没有一个人回来。”爷爷说,“就是死在了哪里,也没法知道。”

民国26(1937) 5月,闽南各县鼠疫流行,死亡万人,省政府在永春设立闽南防疫所永春分所。是月,永春监狱发生越狱事件,逃脱狱犯5人。31日夜,南安吴虎匪部洗劫太平街,掳去群众9人。77日,日寇发动侵华战争,永春于81日成立抗敌后援会。9月,永春开始征兵,23日,首批中签壮丁入伍。

——《永春县志》

(三)土改年代

我爷爷总对我说:“土改之后,日子才像日子。”

中国历史上,经历了三次土改。时间从1941年到1952年不等,在历史书上,有着各自不同的历史意义。

而对于爷爷来说,土改的意义只有两个:分土地,打土匪。

土改风大约在1949年左右,吹到了永春、德化这大片山区。

1949年的时候,德化附近的山区,得以解放。解放之后,解放军们又顺手做了两件事:打土匪、分土地。

在德化,有一座楼,叫金书楼。以墙模板夯筑三合土厚墙,墙体内放竹片、竹管为墙骨架,在当地赫赫有名。

当然,最主要是楼的主人赫赫有名,他是当地的著名匪首林青龙。其恶事,大概与湘西匪事中的行为也大概类似,令人发指。

直到19491124日,解放军解放德化县城后,又马不停蹄,直捣林青龙老巢,将其也解放了。

那一年是土匪的绝迹年,在乡村附近的土匪或被围剿击杀,或被捉拿枪毙,善恶两清。

“都毙了,都毙了,谁也没逃过。”祖父说。

土匪清空之后,最大的变就是路好走了。大路朝天,你想走哪边就走哪边,压在所有人心中的一块石头去掉了,乡人们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。

“从那以后,路就随便你走了,想走想跳,想四脚朝天横着躺都没关系,没人管了。”

土匪剿清之后,土地改革开始。所有的土地被拿出来,按户按口,分到了种地者的手上。

“遍身罗绮者,不是养蚕人”的生活,第一次正式告别农村。

脚踩的是自家的地,种的是自家的苗,收上来还是自家的稻。

这种在之前完全无法想象的幸福感,祖父铭记至今。

1951120日,土地改革在玉西、桃源、鳌西、鳌中、仙阳、霞陵、塘溪、磻溪、狮峰、桃溪、南幢等20个乡首批开展,至3月底胜利完成。完成土改的乡开始组织农业生产互助组。

419日,匪首康明深在一都尾岭头被击毙。

11月,匪首苏玉英在大田半山村被击毙。

年底,全县胜利完成剿匪工作,先后消灭“东南反共救国军”等匪特组织计49股,1199人,缴获电台1部,轻重机枪19挺,长短枪1000多支,子弹1万多发。同时消灭地方散匪计18股,146人。

——《永春县志》 

(四)荒唐年代

我老家正对面,是永春海拔最高的雪山。小时候,从山下看到山顶,能看到山尖之上,有一点凸起。

那是一棵树。

也是“唯一”一棵树。

说起来的话,六十年代前后的事儿吧。具体的年份,祖父已记不清。

那时候开始搞公社化,大跃进,就算是人丁稀少的山村,也没避过这阵风。

所有人的生产工具,锄头、钉耙、柴刀是要交公的,所有人按照公社分配的活儿去做。

男女老少,干活挣取工分,再用工分到公社兑换粮食和钱票。

一天下来,男人们一般按照7-8个工分,女的话,能给5个工分,就已不错。10分的话,大约能换6角钱。

6角钱能换多少粮?”我问。

“具体也忘了。”爷爷摇摇头,说,“后来公社也根本没粮食可以换了。”

所有人聚集在一块儿,干着不三不四的农活儿。所有人的想法,就是把毫无追求的今天混过去,然后等着毫无希望的明天。

但就算在这样的处境下,往上面报的,依然是亩产千斤。

割了稻子,几块稻田割的,都摞到一块田里去,然后开始报数字。数字报得越高,就能得到上面越多夸奖。

至于真假,谁都知道,谁也都假装不知道。

稻田亩产之后,又开始要求钢铁产量。所有人都将铁锅、锄头交公,然后集中在山下柴桥头。在柴桥头,建起一个所谓的炼铁炉,分为双层,上层融铁汁,下层出生铁。

烧炉的炭火,则是漫山遍野的树。

附近所有的树都砍光了,大大小小,没有一棵剩下。

不管你是什么书本上的名贵品种,或者几个孩童环抱过的千年古树,没有人在乎。

从南山到北山,从松树到柏树,一概不留。

砍下来的树,集中在炼铁炉下,由那些个一直使锄头的庄稼汉,去烧炭,去炼铁。

爷爷那时候被分派成为一个烧炭工,几个人烧出来的碳,浓烟呛鼻,炉火也根本旺不起来。大家大眼瞪小眼,使出烧柴火做饭的本事,为祖国建设发光发热。

锄头和铁锅扔进了炉子里,炉子底下出来一堆难看的铁疙瘩。

后来,砍树砍到了只有和尚居住的雪山之上,所过之处,一样寸草不生。最终,只留下了最山顶的一棵大树。

据说是风水树,砍不得。

那棵树,一度成为附近几座山之中,唯一的一棵树,孤独站了好几十年。

“做的不对,做的不对。”

说起那个年代时,爷爷摇了摇头,一脸都是想不通。

1958年,7月,全县开始搞晚稻“直播种”、“移苗并坵”、“亩下千斤种”,由于瞎指挥,造成粮食减产。同时刮起“共产风”,提出“吃饭不要钱”,搞“大吃周”。全县突击凑办农村公共食堂1605个,幼儿园709所,托儿所1056个。821日和915日,中共晋江地委和中共福建省委先后在永春召开白煤炼铁现场会议。23日开始,全县各系统先后召开“大跃进”誓师大会。

——《永春县志》

(五)孤独年代

以下这段,不属于祖父讲述,而由我本人添加。特此注。

祖父的性子并不属于易相处的类型,以我记事起,他几乎没什么朋友。

不抽烟,不饮酒,社交趋近于空白。

唯一的重心,只有家中的地,与妻子儿女。女儿出嫁后,儿子们也分了家自己生活。

在我祖父七十四岁左右,他的老伴儿去世了。一贯硬气如他,也哭得十分伤心。

后来,他的朋友只剩下我三爷爷一人,他的亲弟弟。

二人一起赶热闹,一起晒太阳,一起上山挖笋。

前些年,三爷爷走了。

那一次,我爷爷泪落不已,一夜之间,整个人都随之衰老委顿。

他其实心里知道,从此以后,真正陪着他的……

真的只有孤独了。

他有时候就独坐在庭前,看着远方的青山大树。

看着不远处,幼小的孩子们奔跑玩耍。

看着年轻的人们,忙碌着属于他们的年代。

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。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。人生难得是欢聚,唯有别离多。

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问君此去几时回,来时莫徘徊。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。一壶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

——李叔同《送别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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