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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午课间操时间，周伟俦按照李子红发给他的微信位置信息来到了“华佗书屋”前面。这个书屋就坐落在一中大门的对面，由临街的两个店面组成。抬头可见长方形的LED屏幕上“华佗书屋”四个字闪闪发亮，就像女店主的一双大眼睛，流露出满腔的热情。

周伟俦站在门口，端详着里面挤满书的一排排的书架，还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，女店主李子红大步走了出来，她把手机放入口袋，半拉着周伟俦的手臂说：“走，进去喝茶。”周伟俦刚坐下，李子红就双手递上茶来，同时解释说：“刚刚是高二年5班的班长打来电话，说他们班订的练习少了两套，我告诉他别的班也有缺的，下午第8节我会带到学校，统一给各班级补上。”

“学生在学校上课不是不让带手机吗？难道这个一中特殊？”周伟俦疑惑地问。“一样的，学生需要打电话一般都是找老师借。”李子红笑着说，“一中教学抓得紧，课间操30分钟，中间20分钟要求高中部的学生在教室读书、做作业。刚才班长打电话是刚下课的时候。”

“不久前，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不是印发了《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》了吗？在‘双减’政策之下怎么连课间操也不放过？”周伟俦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政府官员。“高中不是不属于‘义务教育阶段’吗？再说人家现在高一年课间操时间已经像衡水中学那样在练跑操了。”李子红似乎并不觉得周伟俦的问话有何不妥，反而自然而然地为一中的行为做着辩解。

“好了，先不说一中了。你告诉我，‘书屋’就书屋吧，为什么跟‘华佗’挂钩呢？这还不如我任职的教培机构‘智多星外国语培训学校’呢，虽然因为它的业务萎缩，说不定有一天我不得不就要离开它了。”周伟俦转换了话题。“‘智多星’不是‘吴用’吗？《水浒传》那个私塾先生，我看不只是‘无用’，还尽搞些歪门邪道，最终害人害己。”李子红嫣然一笑，不无得意地说起了“华佗书屋”的来历。

1945年8月15日，日本天皇发布无条件投降诏书，消息传来，曾经深受战火涂炭的中国人民欢欣鼓舞。有人以“抗战胜利的原因”为谜面，制作谜语，要求打一历史人物。结果出现了多个答案：其一是“屈原”，认为日本投降是屈服于美国投掷到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的威力；其二是“苏武”，认为日本投降是屈服于苏联对关东军发起的摧枯拉朽的强大攻势；其三是“华佗”，认为日本投降是屈服于中华儿女长期忍辱负重、持久抗战的不屈力量。

李子红对第三种观点深以为然，故为自己的书店取名“华佗书屋”。让医者与书屋结合，还包含有所售卖的书籍、教辅材料具有对症下药、疗治百病乃至起死回生作用的意思。至少李子红是这样说的。

望着昔日恋人李子红的一颦一笑，周伟俦发现她保养得很好，虽然白发上头、皱纹上脸，但面孔依然漂亮、声音依然富有磁性。记忆把周伟俦带回30多年前在地沟山矿务局中学的燃情岁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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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3年8月，周伟俦师专英语专业毕业后，分配到地沟山矿务局中学当了一名英语老师。这是一所煤矿子弟学校，只有初中部，地点就在山沟的密林之中。这里鸟儿的鸣叫声不绝于耳，松鼠、山鸡等则是常见的动物。这时，学校最缺的就是师范院校毕业的专业老师。比如，有个物理老师是矿井调来的电工，有个体育老师是只会打篮球的井下工，而音乐、美术老师全是代课的。李子红就是1988年与学校签订代课合同的美术老师，她那时刚高中毕业，但很会唱歌、画画，最终被学校录用。

在这个最不缺单身汉的矿务局中学，青春靓丽的李子红一到场亮相，她的周围便环绕着一群追求者，其中自然包括周伟俦。他们就像蜜蜂采蜜一般，目标明确，态度积极。

周伟俦除了与众多蜜蜂一样，既勇敢且勤劳外，还充分发挥自己擅长书法，且学贯中西的专长，频繁地给近在咫尺的李子红写信。信里还时常穿插着一两句英语，也不管她能不能看懂。不过，周伟俦确信，结尾的那一句英语李子红绝对懂得，那就是“I love you”。

功夫不负有心人，大概过了半年时间，周伟俦终于胜出，成了蜂王。那是一个周六晚上11点许，单身宿舍楼的教职工有的回了老家，有的去矿区玩还没回来，四周静悄悄的。突然间电闪雷鸣，继而下起了瓢泼大雨。陪在李子红身边正聊着《神雕侠侣》的周伟俦站起身说：“雨这么大，雨伞借我一下，我得回宿舍关一下窗户。”话音刚落，“啪”的一声停电了，整座楼乃至整个学校到处黑乎乎的，哗哗的雨声让人觉得安静得可怕。李子红不自觉地靠过来，伏在周伟俦耳边说：“我怕，别走。”

周伟俦顺手关上门，趁势抱住李子红，两人热吻着、抚摸着，很快滚到了床上……

因为李子红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，因此办不了结婚证。周伟俦跟同事调换了宿舍，搬到李子红的旁边，基本上让两家变成了一家，过上了“我们的生活比蜜甜”的生活。

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一年，事情起了预料不到的变化。

原来李子红的父亲就是个赌徒，欠下了一屁股的赌债，时间一长，赌债越积越多，讨债的也频繁上门，甚至有人放话，再不还债，就卸掉其父的一条胳膊。正在李父忧心如焚、焦头烂额之际，有个叫赵尔福的债主兼小煤窑主看上了年轻美貌的李子红，表示只要李子红愿意嫁给他，不仅可以免除李父欠他的赌债，并且还要帮助李父还清所有的赌债。走投无路的李父当然是一百个愿意，无赖李子红却坚决拒绝，极力抗争，她推心置腹地对母亲说：“那个赵尔福除了有钱，还有什么？人长得难看不说，还是个二婚，并且多出我15岁啊！”然而母亲已经与父亲结成了统一战线，一个劲地哀求女儿答应这门婚事。她泪流满面地说：“子红啊，你说的都对！可是这种时候也只有你能救你父亲，救这个家了！娘求你了，给你下跪了！”母亲说到最后，真的要下跪了，李子红于心不忍，不得不先口头答应下来。

这个赵尔福人倒不坏，这边李子红一答应，他那边就帮着李父把所有的赌债还清了，而且还经常跑到学校来对李子红大献殷勤，经常请李子红和她的女同事吃饭，在饭桌上不停地为李子红夹菜，犹如伺候古稀老人一般。李子红在同事面前感觉很有面子，对赵尔福也就渐渐地不那么厌恶了，从先前一见到他就不禁要想到一个常用词语“丑恶嘴脸”，渐渐变成司空见惯了。实在心有不甘的时候，就阿Q自慰说，权当给下辈子积福吧。

没多久，李子红面对现实，兑现承诺，嫁给了赵尔福。

一个月后，在情场上败下阵来的周伟俦辞职离开，与李子红再无联系。

3

李子红给坐在面前的周伟俦续上茶水，满含愧疚地说：“真心感谢你不再恨我，愿意跟我见面，听我讲述过去的故事。”

李子红嫁给赵尔福后，并没有按他的要求辞职当个家庭妇女。那样虽然不缺钱，但生活未免太无聊了。赵尔福与前妻离婚后，一个女儿判给了前妻，赵尔福日常的工作就是三天两头下井，抓安全，抓生产，也抓销售。业余时间就是打牌喝酒，上舞厅泡歌女，对此李子红早已见怪不怪，不加干涉。当然，干涉也没有用。李子红总是安慰自己：也许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样，别的小煤窑主不也是如此嘛。所以两口子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。

俗话说，月有阴晴圆缺，人有悲欢离合。让人料想不到的是，赵尔福在一次安检中遇到了小煤窑冒顶事故，当场就被一块巨石压死了。很快，小煤窑十来个股东聚集开会，重新投标，并选出了新的矿长。而刚刚过世不久的矿长赵尔福被挤了出来，原来持有的股份只拿到了二万三千元。其中一个与赵尔福关系较好的股东为李子红打抱不平说：“你拿到的钱还不到实际价值的一半。”但是，明知吃亏的李子红又有什么办法呢？她能做的就是跟周伟俦一样辞职离开，离开这个伤心之地。

好在李子红有些经济头脑，她拿着赵尔福留给她的钱，到一中对面买下了一栋带店面的5层楼房，开了个“华佗书屋”，做起了生意。

早些年，这个“华佗书屋”主营武侠小说和学习用品。那个时候，武侠热在中国大地经久不衰，许多学生连上课也在看武侠小说，金庸、梁羽生、古龙、温瑞安等武侠小说家就是这些学生的偶像，因此武侠小说销路相当不错。后来，武侠热渐退，但盗版书出现了，甚至可以跟书贩子以斤论价，加上与时俱进，进些侦破小说、言情小说来卖，可以说收入仍然不减。学习用品方面，笔记本、文具盒、水笔、圆珠笔等等都很好卖，一到考试的时候水笔和2B铅笔销量更高。

随着时间的推移，智能手机出现了。年轻人都爱玩手机，不喜欢看书了。这时，除了新华书店外，其他书店大多倒闭了。“华佗书屋”也进入了低谷期，各种书籍几乎卖不动了。好在“华佗书屋”位置好，就在一中对面，店面又是自己的，不用付店租，单靠卖学习用品也能生存。何况李子红店面上面的4层房子，2楼留给自己住，其他3层租给学生，房租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。

有一天，一个叫“小华”的漂亮美眉找上门来，她自我介绍说是“布衣精英”的销售人员，希望能够帮她代销教辅材料，销售对象是初高中生，给5折的价格。李子红以7折的价格试卖了一段时间，销路不错。李子红意识到这是一个新的商机，便主动联系“世纪金榜”“博学精练”“练中来”“导与练”“优化设计”“核按钮”等书商，销售他们编写的教辅材料。

尝到甜头的李子红并没有就此止步，而是向一中的备课组长展开公关，从高一年英语科打开突破口，紧接着向所有科目从高中部到初中部拓展，最后攻城略地，占领了一中的教辅阵地。开学初，学生们以班级为单位，集体向“华佗书屋”订阅各科教辅，“华佗书屋”送货上门，货到付款。

不仅如此，县内的其他中学尤其是高中部，它们均以一中马首是瞻，了解到一中订阅什么教辅，也跟着订阅什么教辅，而供货商也大多选择“华佗书屋”。

有人暗地里说，李子红是以色诱为手段，不然别的“书屋”“书店”为什么开不下去，她却一家独大？而且还把隔壁店面租了下来，雇了个小妹帮忙看店。对此，李子红只是轻蔑一笑，不置可否。在周伟俦面前，她却认真地说：“色诱是不可能的，打感情牌则是真的。比如老师们来买书特别是给子女买的教辅，大多没有收他们的钱，新年到的时候给老师们送一本挂历什么的。”

“这叫本小利大，财源滚滚。”周伟俦接话说，“所以你在厦门买了一套大房子，价值上千万了吧？”说完，周伟俦站了起来，拍拍屁股准备走了。“别，别走。实在要走也要吃了午饭再说。”李子红硬是拉着周伟俦坐下说，“你也跟我讲讲你的事吧。”

4

周伟俦离开地沟山矿务局中学后，到承恩大学附属中学初中部继续教他的英语。这是一所民办中学，地点就在市区。招收的初高中生也大多来自市区，也有一些来自山区，乃至不同的方言区。即使是同一方言区，口音也有区别，因此学生们大多以普通话进行交流。这对于语文、英语等语言类学科的学习是十分有利的。学校聘用的教师则是来自五湖四海，且大多为本科以上学历。专科学历的必须像周伟俦这样具备5年以上教学经验的学校才肯聘用。工资待遇比公办学校要高出一截，要求却也更加严格。董事长在每个教师节到来的时候都会莅临学校讲话，总要特别强调一句：出色的教学成绩是民办学校的生命线。为了生存，学校进行半军事化封闭管理，值日教师晚自修一律住校，不得回家，负责配合生管管理学生，解答学生的学习问题。

因为管理严格，有些从公办学校转过来的老师就不太适应，因此教师的流动性就比较大，有的干上一年就到别的学校竞聘去了。周伟俦适应性倒很强，而且干出了成绩。三年后，被学校任命为段长，干得更起劲了。同时，他还担心专科文凭将来会被淘汰，通过自学考试，考上了师大英语本科，边教书边读书，日子过得紧张而充实。

后来，可能是独生的一代开始上初中了吧，学生数量急剧减少。随着招生规模的萎缩，董事会信心不足，对学校疏于管理，办学质量不断走下坡路，最终关闭不办了。

待业35天之后，周伟俦又在“智多星外国语培训学校”再就业了，而且收入比原来还高。因为周伟俦除了教培训班英语，还兼任书法课教师。这多亏了他的业余爱好，并且当初在大学期间打下了扎实的基础。如今，普通班草隶行楷篆他都来得，提高班则专教篆隶。这种既有兴趣，又有收入的生活过得相当惬意。

更惬意的是，在这里周伟俦找到了他的另一半。她叫袁小英，与周伟俦同岁，是“智多星外国语培训学校”的财务，也是董事长的远房亲戚，人也长得高挑漂亮，并且眼界比人更高，人们给她介绍的对象她左挑右选没有一个看得上，最后挑成了老姑娘。当她有危机感的时候，俯首一看，一眼相中了周伟俦。

周伟俦深感荣幸，二话不说，与袁小英闪电般结了婚。让外人想不到的是，他们闪婚并没有闪离，反而是夫妻恩爱，知冷知热。现在，儿子已经大学毕业，考中了公务员，正在热恋中。美中不足的是，“双减”政策的实行让“智多星外国语培训学校”的业务大受影响，看来，这种教培机构今后只能在夹缝里求生存了。

5

吃过午饭，李子红见周伟俦执意要走，挽留不住，就一直送到了公交站。临分手时，李子红真诚地说：“你要是下岗了，就到我这儿来，我们一起经营‘华佗书屋’吧！”

“谢谢你，解除了我的后顾之忧！你也该抓紧时间，找个合适的一起过日子，毕竟钱不能解决一切，岁月不饶人哪！”周伟俦小声叮嘱说。

周伟俦后面的那句话也是真诚的，但前面的那句话多半是敷衍之词，因为他不觉得会有后顾之忧。

从妻子袁小英那面讲，除非“智多星”倒闭，否则她这个财务单位总是需要的，更不用说是老板的亲戚了。从周伟俦这面讲，“智多星”在他退休领社保之前应该还能继续维持，虽说目前培训市场较为萧条，但是国家提倡职业教育，“智多星”完全可以朝这方面拓展生存空间，这一点董事会不会看不到的，不必杞人忧天。从个人专业和自身素养而言，只要高考存在，只要英语还是高考必考科目，英语辅导就会有用武之地，“双减”政策下，一对一辅导总是可以的吧；书法，无论是硬笔还是毛笔，都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，任何时候都是需要传承的，书法辅导也必然占有一席之地。

“双减”政策要能落到实处，并且不是虎头蛇尾，就算现在个人的收入受到一些影响，但是将来孙辈的教育就不用“内卷”，就是利好，就值得欢迎。

回到家里，妻子袁小英还在午睡。望着酣睡的妻子平静的脸，周伟俦脑海中浮现出与她长得很像的儿子的笑容，仿佛看到了未来孙子、孙女蹦蹦跳跳、活泼可爱的模样，一下子心花怒放起来。

作者简介

    康玉琨，男，60后，1984年7月毕业于福建师大中文系。现为福建省永春一中语文高级教师，福建省作协会员、泉州市作协理事。已在《每周文摘》《新青年》《微型小说选刊》《中国校园文学》《中华文学》《中华传奇》《散文百家》《鸭绿江》《大观·诗歌》《泉州文学》《湛江文学》《参花》《火花》《速读》《椰城》等数十家报刊发表小说、散文、诗歌等稿件200多篇。出版小说集《给我一次机会》、诗文集《心歌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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